一棵秀树

我不是好子,嘛不是歹人。

【岁不与我|少我】鱼尾纹(或2001年,北京的鞍山少爷在深圳)

「岁不与我喜迎新春」少爷和我2023兔年新春企划24h活动

上一棒:11:30@糠米糟糕 

下一棒:12:30@青椒月饼橘子瓜 


*理论上是美的的二舅和小舅,实操上是少我,再细一点可能比较像展演版少我和华鑫的混合体。

*1.8w,流水账,信息量不大,慢慢看。

*请给我反馈


        1

  妈的,就数小波清高。

  虎子林一边熟练地从他老爹架子上摸下一包进口香烟分给大家,一边抱怨。妈的,就数小波清高,回回叫他都不去。你不是不行吧?

  大伙儿都愣了,然后忍着笑。小波涨红了脸,说,操,你才不行。

  去不去,那去不去。洗红跟他起哄。这是他们圈子里唯一的女孩儿,颇有点男孩儿气,头发剪得短短的。她肯花钱,就有女孩儿肯跟她上楼。

  刘小波说,我去也没意思呀,我不喜欢那些。

  你就是不敢。

  是不喜欢。刘小波一本正经地订正。大家都知道他认真说话就是认真的,都收了一下表情,不再调笑他。

  去嘛,卫民拍着他肩膀。不一定非得怎么着啊,去看看总行吧。这个点儿你回宾馆干什么呀?看电视?多没意思。

  那确实。刘小波看了眼手上那块表。浪莎的,走字儿说是挺准。刚六点半,回家确实没多大意思。

  

  要去的地方是一条街。这街跟每个大城市的那么一条街没什么分别,在窄巷子两边的楼里,里头有许多张不会被躺上一整晚的床。

  当一个国家的国民有了私产,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些关起来的私人空间。

  他们几个从北京过关要去香港,中间经过深圳,去探虎子林的表哥。表哥带虎子林吃饭,路过红灯区,给他指了一下。虎子林是什么人呢,当天晚上就带着大伙儿过去了。这里不包括刘小波,他真是不感兴趣。在北京的时候不感兴趣,到了深圳更觉得没意思。刘小波跟他们都说过好几回了,就喜欢个高皮肤白的女孩儿,胖瘦都不要紧,重要是不能化妆。他现在最喜欢赵晓娟,眼里搁不下别的女孩。

  多大人了哥哥,至于这么纯情吗。刘小波慢慢订正他们:不是纯情,是确实一段时间只能想一个姑娘。你就当我脑仁儿小吧。

  虎子林说赵晓娟那身形,也确实挺占地方。

  大伙儿又笑了。洗红没笑,她说波哥是好男人。要是男的都像你这样,我可能还能喜欢一两个男的。

  不知道是谁又起哄,说你俩凑一对儿算了。

  洗红看了看,说可惜波哥就是没有胸脯肉。

  大伙儿这回都乐了,刘小波跟着乐了。刘小波说我再胖二十斤也能捏起来,到时候咱俩再说。

  

  乐着乐着就到地方了。一条街,有的灯是坏的,有的灯是好的。对自己特别有自信的就站在好灯底下。几张小卡片,几个手势,几下眼神,几根烟,几张绿色的纸,就是一笔生意。

  人陆陆续续散开。洗红是最后一个,她压低了帽子,跟小波说要么你也找一个。刘小波看着这么一条街,什么感觉都没有。卫民挺紧张,虎子林挺嘚瑟,洗红挺忧郁,其他人他不熟没注意,唯独他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来之前他兴许还觉得这些人可怜,来以后他突然觉得这帮人比他更清楚怎么活着。

  

  刘小波还是不太想回家,蹲在路边楼梯角的阴影里,抽虎子林给的烟。他平常不怎么抽烟,就是来见朋友才抽,所以三分之二的烟都给风抽了。烟烧完,他就准备走。

  那个人就是这时候从上头掉下来的。

  

  他是从楼梯上滚下来。他掉下来的地方,有一只亮红色漆面儿的高跟鞋伸出来。高跟鞋在叫:没有钱就不要出来买啦!衰仔!

  掉下来的人是有点狼狈的,滚了一下,站起来又很麻利,好像演大戏似的翻了个跟头。

  他朗声说,我,是要买您的时间,不是要购买您的身体……

  旁边的人全看过来了。

  一个钟三百啊!没钱就滚啦!

  痴线的。神经病啊。

  小波也多打量了他两眼,觉得倒不像。全须全尾的,衣裳也干净。那张脸一点风霜没有,露出来的半截胳膊更是白净。从上到下,像根白巧克力棒子。就是那种一院人分着吃过的进口零食,听说都是拿机器往饼干棍上滴白巧克力造出来的。巧克力滴下来,凝固了,很光滑。可能有点棱角,但是绝对没有褶。

  这家伙就挺像那种白巧克力的。

  唯一不大规矩的是他的头发。头发剪过,但是时间可能有点长了,已经起了一层毛茬,形儿都没了。

  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是跟刘小波一样,感觉都不应该在这儿。

  什么样的人应该在这儿,刘小波也不知道,反正面前这个人不应该在这儿。

  刘小波很快能辨认出来这人是个学生。他正跟着二大爷学做生意,头一年没学什么别的,二大爷就教他认人。这男孩儿虽然说长得高高大大的,表情也挺稳,不露怯,但肯定就是个学生。说话太文了,像个书呆子,板正。

  他反应过来以前,一只手已经伸过去了,抓着那截白胳膊:行了,小哥儿,别耽误人家做生意嘛。

  白巧克力低头看着抓他的这只手,沉默不语,睫毛垂着,顺着打量了小波一会儿。小波正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想要抽手走人的时候,他说:行啊,我跟你走。

  跟我走什么,大哥,我没打算带你走啊。

  你在哪儿……对面比比划划。

  呃,你就问我住哪儿不就完了嘛。

  

  2

  刘小波带他回了自己的宾馆房间,给他烧了杯水。背影在那忙活,看着镜子,会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太认真了,又让人有点难受起来。

  白巧说: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龙耀天。

  哦,小天同志。

  叫我小龙吧,小天是我母亲才这样叫的。

  行呀,小龙。喝茶水。慢点儿喝,烫。我叫刘小波儿。你叫我……你也别叫我哥了,叫我小波儿就行。

  啊。龙耀天愣了一下。您也是自东北来到此地?

  这人说话用词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

  刘小波说,你也是东北的呀?我家是鞍山的,但我爸妈工作调动,我四五岁就到北京去了。

  您父母都还在……?

  什么话啊,怎么就不在了。没退休呢,都是公务员。

  刘小波的爸是参谋长,但这话也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

  那您是为着什么事情要来做这份工作的呢?

  我二大爷在广州嘛,他干什么我就跟着干。过两天我们还要去香港……刘小波突然意会到这段话哪有问题。

  他瞪大眼睛:不是!我不是……我二大爷是食品公司的啊!你是不是以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像……我像……

  白巧克力这时候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看错了。但是他好像脖子格外地硬,脸只红了一瞬间就继续一本正经起来:您腰挺细的。

  刘小波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乐。一般这时候他就乐了,现在也不例外。他说那……来找男的的人,也不一定喜欢,就是,不一定喜欢腰细的。

  白巧说:您看着不像来消费的,这只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断……而且腰确实挺细的。

  他说这话一点不纯的意思都没有没有。刘小波也知道,但就是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打量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穿得很随便,套头毛衫,一条黑色的喇叭牛仔裤,顶多就是个有点时髦的年轻人,到底哪儿像出来卖的?

  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人家聊:你也不像要消费的,这不刚被人赶出来吗。你干嘛来的?

  白巧——小龙——龙耀天说,我来画城景。

  刘小波看看他身上:哦,艺术生。没见你家伙事儿啊。

  让人偷了。

  这都能让人偷啊。画材市场我认识,明天我带你去。

  钱也没了。

  那你住哪?

  预付了五天房费,我老师替我付的。老师回北京了。

  报警了吗?

  警察说找不回来。四天了,没消息。

  四天了,那你……

  我四天没吃饭了。

  没吃饭先去找小姐?

  我要让她给我摆个姿势,我要画性工作者。北京的性工作者同此地的也有一些分别,我来就是想着要画的。

  纸笔都丢了,你画什么?

  我,能记住。她摆个姿势就行,给我五分钟就能记住,如此她都不肯,真是欺人太甚!

  刘小波开始真觉得这孩子有点毛病了。

  他说,那你给你爹妈打电话让他们转点钱呀。

  我没有账户。

  给你老师打电话。

  作品还没画,我耻于联系我的师长!

  你小点儿声!这是宾馆!

  龙耀天就闭嘴了,嘴唇紧紧抿着,看着还怪委屈。他绝望地把眼一闭,晕了过去。

  

  该到香港去的刘小波让这个小孩儿赖上了。他把孩子从医院领出来,就没再打算走。虎子林他们要到罗湖过关之前一直问,你不走了?你真不走了?跟你说时间不等人。二大爷专程给他来电话,挺贵的电话打了半天,说你要是不想来我赶紧招别人,你别浪费我时间。

  刘小波说,我没说不去,但是您也可以先找人。我就是有点事儿,得在广州呆几天。

  你能有什么事儿啊?你没让人骗了吧?

  小波看了龙耀天一眼。那人正专注地看着某一栋楼,拿手比划一个拍照的姿势,顺着假取景框往外看。旁边没有个人,刘小波真怕他在街上饿死。或者让人送到收容所去……这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啊,真成流浪汉了怎么办?要是被收容遣送了,那更不是闹着玩的。他虽然疯疯癫癫的,总归不是真疯子,这样最难办。

  他手指头无意识地绕着电话线,对着话筒支支吾吾:是我有个朋友出点事,受伤了,没有人陪护,我帮帮忙。

  电话那头试探着问:什么朋友啊,女朋友啊?

  哪有女朋友啊,真是的,您没事就拿这开玩笑!我就不能仗义一把嘛。

  你这孩子确实一直仗义。行,我等你一阵。你尽快啊,半个月流水几百万,你可亏大了。

  

  3

  一礼拜以后,刘小波回想起这阵的事,总觉得自己被龙耀天牵着鼻子走了。他行事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专克刘小波这样耳朵太软的。住宾馆非要住红灯区边上,可那地方最贵,刘小波的钱不少了,可是都不一定够花。最后找了旁边一个地下室住着,他倒又没意见了。地下室地方不大,刚够睡一个人,稍微有点富余。没有灶,没有锅。刘小波给他在便利店买了一堆吃的,他一吃就吐。刘小波纳闷了,问你平常吃什么,他说食堂。但是他胃不好,必须吃热的,清淡的,反正有油就吐。

  你会做菜吗?

  不会。

  怎么着,我还得给你雇个厨子啊,少爷?

  龙耀天说:你才是少爷吧。

  说什么呢,旧社会封建残余。

  他脱口而出,是因为原来家大院看大门的老这么叫他们,被他爹严厉斥责,说是旧社会封建残余。

  龙耀天说,反正你不是什么一般人家的出身。

  这你又怎么看出来的?刘小波捂紧手上那块表。

  你给陌生人花的钱,未免也太多了。

  你也知道多啊,那你倒是自己出啊?

  龙耀天紧咬牙关。我肯定还你!你救了我,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龙耀天从今以后誓死守护……

  行了,别扯了,我也不得罪人,你别饿死就算你报答我了。

  

  刘小波管旁边小姐们借了灶,开始做饭了。他不讨厌这帮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小好像就没三六九等的那个意识。是家教还是什么呢,也可能是没家教吧,他老觉得人只要不害人,大家自愿,干什么都行。

  小波不会做几个菜,但是饿不死。他爸天天开会,他妈在子弟小学当班主任,谁都没空理他。他七八岁就学会站在凳子上炒菜,十几岁的时候连他妹的伙食可以一块儿负担。不过他家人口重,给龙耀天做菜的时候就格外小心。一边做一边抱怨,我真没做过这么麻烦的菜,香菜芹菜茼蒿带点味儿就不行,你真不是少爷,谁信啊?

  龙耀天说,我就是,不爱吃没吃过的东西。我家以前吃不上这么多种菜,基本上吃的都是白菜和米饭馒头,还有朝鲜咸菜。

  刘小波又让他说哑火了,一句话卡在嗓子里。说那不行,我不能跟着你吃这些,咱俩可得吃点好的。

  

  日子就这么糊涂过起来了。两三天以后刘小波跟龙耀天在街上逛过以后回家,恍惚觉得他俩好像上辈子就这么搭伙过着似的。

  龙耀天有时会突然跑到电线杆旁边,盯着上头的小广告看,回家就用刘小波给他买的新画材画下来。有一天他指着天,说那是珠颈斑鸠,回来也原样画下来,栩栩如生,比起刘小波印象里还多了一丝茫然。

  你跟他像妈妈带小孩一样。对门的小姑娘拿指甲锉摆弄着新涂上的粉指甲。刘小波跟她乐:怎么不说是爸爸带小孩儿呢。叫珠珠的小姑娘说,一般男人没有你心这么细的啦,你都不像北方佬的。东北人不是很凶的吗?你回去问问你是不是抱错的?

  龙耀天在旁边闷闷地说:我不是孩子啊,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珠珠说,但你好像没有挨过欺负一样,或者就是硬颈。

  硬颈什么意思。

  啊呀,就是脖子很硬,刀砍过来都不低头的那种。那天都被阿姐骂成那个样子,怎么还在这周围晃的。你那么喜欢她?小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找人喜欢的?

  我不是要追她,我是要画她。龙耀天一字一顿地更正。这个样子好像跟谁有点像似的,刘小波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4

  阿姐后来同意让龙耀天画了。

  龙耀天把她领进门,其他几个小姑娘在门口趴墙角。听说刘小波给了阿姐好多钱,谁也不信这两个男人真就什么都不干。

  阿姐是哭着出来的。哭着从小波给她那一摞钞票里抽出一多半,想了想又抽出一多半,最后只留了一张。

  龙耀天也不要画她带妆的样子。她穿着胶皮的超短裙进去,龙耀天却给她了一条蓝白相间的碎花裙子。阿姐说自己被画得像个学生妹。她在这条街上混太久了,会忘记自己才刚过二十五岁。

  

  下午珠珠就上门了,说你画不画我?我可以少收哦。

  最后一排女孩叽叽喳喳地全挤进来,说不要钱也可以,请顿饭也可以。小哥又帅人又好,大家都挺喜欢他,愿意帮他的忙,只是怕阿姐说他们坏规矩罢了。

  一屋子的女人,一屋子的香水味。龙耀天面色发白,呼吸困难,显得好像被她们欺负了似的。他说:一个一个来,可以一个一个……

  刘小波在阴影里蹲着,看在码头买的香港报纸,时不时地还是被屋那头的热闹引过去,抬起头,低下头,摇摇头,笑。他看龙耀天,总是想这样笑。

  

  龙耀天的作品集好像很快就能成型了。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画。

  

  除了另一种时候:在刘小波没注意的时候,龙耀天学会了做菜。小波倚在厨房门口,看他穿着自己的毛衣,戴着围裙套袖,还挺像那么回事。他问,你以前没做过?耀天说我妈不让我进厨房,说晦气。但是我个人认为,做菜跟画画一样,有成品,有成就感,都是创造性的工种……

  刘小波听得内心中涌动出一股慈爱:真是好孩子!于是下定决心无论他把菜做成什么样儿,都得夸,但凡能吃,就给他夸成国宴御厨。

  菜出锅了,藕片炒肉,红烧茄子,还有西红柿炒蛋。手法说是照小波学的,技巧是看菜谱看的。刘小波四周看了一圈,没见到菜谱,一猜就是他又把菜谱背下来回来做了。

  菜一进嘴,小波就吓了一跳。这水平肯定不是能吃而已。再一看灶台,多了好几瓶调料,整整齐齐地码着,像龙耀天自己的颜料和笔一样精细。

  你是天才吗,还是运气特别好……哪有第一次做菜就做成这样的。

  龙耀天紧绷着的面部表情有一丝松动。他清清嗓子,说,确实,我是天才。

  倒也不用这么骄傲吧。刘小波又夹了一块茄子,香掉眉毛的茄子。

  但他又总觉得哪儿不对,抬头看看龙耀天。

  你怎么不吃?

  龙耀天举起筷子,面露难色。

  刘小波看了看这几个菜。

  西红柿炒蛋你总能吃吧?

  龙耀天说:你说你喜欢吃甜的,我放糖了。但是我不吃糖……

  刘小波无语半天,憋出一句:我想骂你都骂不出口……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啊。

  你刚说我是天才。

  那就是筋搭错地方了。……你先吃米饭,我去要点菜,给你炒个蒜薹鸡蛋吧。

  龙耀天说:我想吃那个茄子。

  茄子油大。

  拌饭吃。看着太香了……

  你不是不爱吃油啊?

  我以为我不爱吃。龙耀天对着碗扒拉了半天。可能我做的比别人做得好吃。

  刘小波笑着摇摇头:有病。

  你也不是什么正常人。龙耀天这话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竟然有点刻薄。一般人不应该帮我。你把我的胃都养好了。

  你说得我真想现在就走,放下你等死得了。

  你就是不想去香港,拿我当借口。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可能被他说中了,刘小波不好反驳,陷入尴尬的沉默。

  小波吃得差不多,把手枕在脑袋后头,低着头才开口。我觉得我不是做生意那块料。我老是有点优柔寡断的。我想留在学校里就不出来了。我老师都说我适合留校。但是也有点不甘心吧,就是,在学校一呆也是一辈子。是你,你会怎么样?

  我想去香港。龙耀天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看着还挺乖。其实我能去,有人要带我去。但我不喜欢他。

  多好的机会呢。不然你替我去吧,我二大爷是个好人。挣了钱你就给我百分之三十就行了。但是一辈子都得给我钱,养着我。

  一辈子啊?

  龙耀天又开始盯着他。

  人生的大好机会啊这可是,我卖给你了,当然一辈子了。但是你太小了,你还不到二十呢。我是不懂你们搞艺术的愿不愿意趟这种铜臭味的浑水?

  也不是不行。但是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啊?

  扯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真就觉得自己肯定能赚钱,挺能啊你。

  我现在还是想画画的。龙耀天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走?

  等你画完了吧,我不着急。我都毕业了,真去做生意了,哪还有这样机会,跟放大假似的啊。

  

  5

  他们在那儿呆了一阵,有天晚上突然碰到警察扫黄。还好,没有女孩儿在他们屋里,而且女孩儿们也应该是提前知道消息,都把房间收拾得不像接过客的样子。

  他们俩不知道消息。两个男人睡眼惺忪地给警察开门,查他们的身份证件。

  刘小波把自己的身份证递出去,突然想起,坏了。龙耀天没有证件。警察不会觉得他是……他是……

  警察已经大声盘问起来了。龙耀天说,我是画画的大学生。给你看我的画。

  叫什么名字?

  张保田。

  身份证呢?

  丢了。

  旁边一个警员拉着领头的耳语了两句。那人立刻大喝一声,没证件就跟我们回去,联系你家里人!

  我不去。

  不去给你铐回去!

  刘小波说:同志,有没有什么误会,他还是个孩子。

  你们俩什么关系?

  

  他们俩什么关系?

  刘小波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话:合租的室友。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什么可疑人士啊,我爸是北京的军人,我也是有工作的。给你看我的名片。

  ……那你俩住这儿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刘小波脑子转得飞快。要照实说,恐怕都没人信。

  啊,我俩被骗了。龙耀天……张保田……?总之,失去确切名字的白巧克力撒谎撒得比刘小波这个见习商人还要顺得多。下火车找地方住的时候就被骗了,让人拉到这儿了,实在太累,就在这儿住了。不想报警了,这儿住着也不太难受,就住下了?

  一块儿被骗的?

  碰巧遇见,但是就一块儿被骗了。可能我们俩真挺有缘分的。

  领头的显然根本没信。但他突然也不凶了,反而还对着龙耀天笑。

  小天啊……

  我叫张保田。

  先别管你叫什么呢,你爸正到处找你呢,都找了好几天了。两父子有什么不能说得开的?

  我姓张,他不是我爸。

  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也是大人了,按规矩你身份证没了,我就能让你进去蹲一个晚上的。连着你室友一块抓进去问。

  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要抓就抓我一个人就好了!

  刘小波在边上有点听不下去了:你干嘛说话像真要抓你似的……你们这不是认识吗,熟人,都好说好商量嘛。孩子忙着做作业呢,这位同志大哥,我拿我名片给你打包票行不行,等他都画完了我马上押他去见他爸,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个地址。

  我跟他爸再打商量。警察压了压宽帽檐儿,走了。

  

  关上门,刘小波问:你爸什么人,跟警察这么熟。

  龙耀天只说:他不是我爸。

  刘小波此后再没问过一句关于龙耀天他爸的事。他家里有规矩,总知道不该问的东西不要随便问。

  

  不问不代表不好奇。小波那天晚上一直不说话,想也想不通,问也问不到。他应该掩饰了,掩饰得也还不错,以至于龙耀天没发现他是在想这件事而沉默,到了十一点钟要睡觉之前,挤到正在洗漱的刘小波跟前,支支吾吾半天,说:我的确是不方便说出我的身份,你也不必为此动肝火……

         我生什么气啊,张保田同志。

         刘小波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确实是有点生气。

        你们大人老是这么口是心非的。

        你都二十了,说的好像你不是大人似的。刘小波慢悠悠地把牙缸从洗手台底下拿出来,挤牙膏。龙耀天跟自己的关系就像这样,挤一管有点干的牙膏,一会儿堵住了,什么都不说,一会儿突然挤出来一大块东西,吓人一跳。

        我身份证上叫龙耀天,所以我没骗你。我真没骗你,张保田是我在鞍山的时候,我妈说名字太大了运气容易不好。我是不信这些,但是我愿意听她的。

        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过两天我就走了,你得回家。回哪去我也管不着,所以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有必要。

        刘小波已经把牙刷塞进嘴里,没听清那句话,扭过头来瞪大眼睛,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龙耀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说:有必要!

        刘小波又乐了,然后因为被牙膏沫子辣到,表情又扭曲起来。

        

       

  


        6

  Lisa在十一点半轻轻敲他了他俩的门。

  小波在看财经报纸,龙耀天在画画,一开始谁也没听见。Lisa应该也不敢把门敲得太响,就是那么慢慢地敲着,直到小波发觉出来,去给她开门。

  

  Lisa住在他们楼上斜对过那一间,是个染了深红色头发的女孩。她算是比较丰满的,肉都在该在的地方。这天她穿得格外少,有块布甚至是撕碎的。她瑟瑟发抖,小波赶紧找了块看着不脏的毯子给她盖上。她话说得断断续续,总之是在说老板喊她今天出去陪客人,客人逼她跳进喷泉里。虽然天不冷,但是这晚风特别大。她一路走回住处,就哭了一路。这样不行,受不了了,她想走,但是身份证扣在老板手里,要被查的。

  小哥,你是不是什么都会画?能不能……给我画张身份证。

  刘小波说,那肯定是犯法的。再说你找专业办证的比找我们快,我们可以借你钱。

  办证的……我们老板都认识。

  我替你去嘛。

  就让小哥画嘛,我看过小哥画油墨画了,画得跟照片可以一模一样的……再说很多人的身份证都印得不清楚的,小哥画得可能还更清楚。我绝不把你们供出来!我誓死不把你供出来!

  刘小波看了龙耀天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誓死哪是这么用……你看看你教的她什么玩意儿啊。

  龙耀天那天晚上洗完了头,头毛软趴趴地,看他的眼神格外无辜。

  我想画。

  

  龙耀天可能是在要他的命,刘小波选择认命。身份证是翻印纸张外面加上防伪的塑封膜。在纸张上画画这部分,可以由龙耀天一手包办,塑封膜就得刘小波来处理。他先是找了个办证的,请人吃了顿大餐来打听彩印的塑封膜在哪儿能弄,然后跑到托了三层关系找到的彩印公司,给了平常办三个证的钱,就为了借用一下伪造塑封的机器。客户比较注重隐私,他信口说。这笔你还是稳赚啊!

  

  Lisa走的那天晚上,老板就发现她不见了。一个叫小任的姑娘手里有客人送的最新款手机,也是这群姑娘里唯一能发短信的。她偷偷给刘小波发了消息,说老板去问楼下24小时便利店的老板娘Lisa的去向了。老板娘告诉之前Lisa到过他们房里。老板最近本来是不常到这楼里来,连他们俩在这栋楼住下了都不知道,现在要敲他们的门,小任劝他们俩,要对好口供。

  小任打的字前言不搭后语,还有不少错的。等到他们俩看明白内容,门已经响了。

  打扰了。老板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俩。两位兄弟在这儿住多长时间了?

  龙耀天说:也没多久。

  老板说:我是附近公司的,听说我的员工上班期间总往这儿跑。

  我们是从香港来的啦。刘小波话一出口就带了股不伦不类的港普味。可能是他之前见过的采购都是香港人的缘故。现在再换回正常的口音也太可疑,他只好硬着头皮装下去。

  我系刘……刘家豪,这是我的,我的……

  我是他的管家。

  刘小波狠狠瞪了龙耀天一眼。说助理不行吗,说什么管家?管家是管家事的,怎么能跟出来谈生意?

  幸亏这老板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只当他们香港人跟这边儿的不一样。哟,老钱家族?做什么生意呀?

  食品公司,在申请那个,那个卫准字批号,想要进口一批口服液呀。就是……那种口服液。你懂得啦,嘿嘿,那么在什么场合就要卖什么东西啦,广告精准投放,就是,想来这边了解一下,了解一下里们这边的情况。我跟你说这里面利润很可以的……

  什么?

  小龙在边上插嘴:我们少爷是真心地想跟您做生意,打电话要跟老爷商量一下的。毕竟这种货不好直接走过来嘛,对吧,过关要有门路的。

  对面好像真信了,给了刘小波一张名片,刘小波正好有香港那边给他提前印发的名片,写着采购部主任,但是是繁体。他捂着那行字把名片递给老板,心里怕得要死。

  不用怕。龙耀天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耳语。他不识字。

  你怎么知道的?

  账本上小姐的名字都写不全,采购两个字他肯定不认识。

  果然像他说的那样,老板接着名片看也没看,揣在怀里就满脸堆笑。怎么做生意的事不直接找我呢?

  代理赚钱,你肯定说你们这里生意好嘛。耀天搪塞他。我们要问你们的一线员工才知道实际情况的。

  刘小波吐出一口气,后脑勺渗出一些冷汗。

  ……刚才咱俩就不能说Lisa是来借花露水的吗。

  龙耀天捏着下巴:哦,这倒是一个妙计啊……你装香港人也太不像了。

  刘小波翻了个白眼。你也没清楚到哪儿啊,管家!……你怎么编出来这么多东西的?什么过关有门路,一个大学生哪儿来这么多话可编。

  龙耀天不假思索:电视上看的。

  刘小波冷笑一声:你秘密太多了,张保田同志,你说话我现在一句也不敢信。

  龙耀天嘴角又耷拉下来。真奇怪,刘小波是经常一看见他就笑,但龙耀天看刘小波就是老挂脸。

  他不情不愿地说:我后妈,也不是真后妈,他俩没结婚。但她是做生意的。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爸让我跟着她。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跟了一阵就不跟了。

  

  也许因为提到让他不高兴的事了,龙耀天那天话格外地少。刘小波不知道怎么哄他,最后唉声叹气地去洗了个澡。出来以后,看到龙耀天对着画册发呆。

  怎么啦。

  龙耀天飞快地把本子合上。

  怎么啦?他又问了一遍。

  画得不好。

  怎么画得不好了?

  我去洗澡。

  

  刘小波曾经要翻开龙耀天的画册,但因为龙耀天说未完成的东西不能随便看,一直乖乖地没有翻开过。

  这一天他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因为这几天他感觉龙耀天要瞒他的事儿越来越多,又也许是他对龙耀天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他总是特别想翻开那些画册看看,这个人眼里的世界到底是长成什么样子。

  就看一眼吧。就一眼。

  

  头几张都是那些楼上的女孩。刘小波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性格,她们的脸。龙耀天把她们画得很粗糙,却很传神。珠珠的眉尾老是挑着。耀天在她眉角那儿画了一朵山茶。阿方是玫瑰,这很好想,她最爱穿红色,那件红风衣是之前的老板送的,想必也不便宜。小松是短头发,又冷又硬的,耀天把她的头发坠满了秋天泛黄的杨树叶子。

  二十多张图,每张都很漂亮,成了一个系列。

  刘小波笑着,听见浴室水声停了,大声对浴室里的人说,你这画得不是很漂亮嘛……虽然我也是不懂,但是真漂亮啊。

        他看得很认真,所以可能没听到湿漉漉的急切的脚步声从他背后逼近。本子抖落到了最后一页。这张跟别的比起来有点怪。

        刘小波还在那儿哇啦哇啦地笑着说,哈哈,我看这张,刚才想说这女孩儿也太高了,像男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就是男的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这画里确实是有个男人。没有什么肌肉,一点都不像学画的人会画的那种力与美的化身。正在脱衣服,露了一半的腰线,细得很,薄也薄得很。在脱的是黑色的套头毛衫,裤子是喇叭牛仔裤。哪里水洗多了,褪色了,画得一清二楚。

  笔触很轻,很细,很润,连这个人小时候挑食长出来的外翻的肋骨都能看得清楚,连这突出的肋骨的角度都还原了。

  刘小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然后一只手从他臂弯里伸进来。这只手的主人从背后抱住他,却又不敢贴得太近。手慢慢地覆上他的手,从他指缝里进来,也摸着他的肋骨。

  一个认真过了头的声线在他耳边说:你肋骨长得很好。

  刘小波能听出他是要解释,但被抱着,人就有点乱了,有些事开始想不清。很快就走了神,不去想为什么要有这么一幅画。他转而想耀天的手那么白,刘小波总以为它是凝固的白巧克力,是凉的。现在这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刘小波才发觉它其实很烫。难怪他总念叨冷,他体温就是高些。

  刘小波被他烫得在打哆嗦了。

  龙耀天离得很近,屏住的一口气也颤颤巍巍地从鼻子吐出来,喷在小波肩膀上。刘小波想起来深圳的时候挤火车,也是人挨人,也离得这么近,怎么就是不一样。小龙是真年轻,连呼吸都好像更有力一点。小波连脚底都有点打颤。他想起饭局上二大爷的酒话,说起上山打虎,人在紧急状态,反应就跟动物一样:或战,或逃。

  小波都没办到,他只是脚软。他不记得被人这么注视过,所以脚软。赵晓娟看他像看个好弟弟,慈爱是慈爱的。另外一个有点儿暧昧的女孩拿《围城》里的话调笑他,说他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觉得话说太重了又向他道歉。他可能也正因此才想去找二大爷,混出点名堂来给人看看,但在他混出名堂之前,突然就撞上这样一双注视他的眼睛。本来还是个小孩呢,怎么靠过来的时候突然就成了另一只雄性的野兽?

  在他手脚跟腰发麻的时候,龙耀天亲过来。压上来的嘴唇跌跌撞撞,困着他腰的手小心翼翼。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开始乱摸。刘小波喘口气,问他你特么耍什么流氓。龙耀天想把手抽回来,好像就要费很大力气,依依不舍的。

  刘小波拽住他的手,说我倒也不是不让啊。

  

  那天龙耀天没有出门,也没有画画。刘小波也没去弄饭吃,他就躺在床上,一条毯子堪堪盖住屁股,把小面包掰开给龙耀天,让他慢点嚼。

  

  第二天龙耀天还是没出门。刘小波醒的时候,画架上多了一幅笔触很潦草的画,刘小波看见了,觉得确实画得很好,但还是征求龙耀天的意见,问能不能烧了。

  龙耀天扁扁嘴。

  刘小波说算了,你藏好了就行……吧。

  

  7

  Lisa是礼拜一走的,礼拜四刘小波的手机响了,是Lisa跟他们报平安。两个年轻男人恨不得在那张小破床上蹦起来,又因为怕床塌下去而作罢。

  你接着画,咱俩也许能把所有姑娘都弄走。

  真把这些姑娘全弄走了,我们俩就会被人追杀。

  刘小波说:怕什么,到时候我们提前点跑,跟姑娘们一起跑。我带你跑到北京去,给你送回去。

  你不去香港了?

  不去了,咱俩在北京过。你回学校念书,我到学校教书,反正学校隔得也不远。

  认真的?

  真的。

  

  龙耀天不带太多表情,可能只有刘小波此时能看出来他在偷笑。一双手环在他的肩膀上,拿脸来贴他的脸。既是小孩又是大人,让刘小波也觉得自己既是小孩,又是大人。

  他想,要是跟龙耀天在一起,日子可能会多点盼头。也不用做出太大的名堂来,真的,就做好自己的工作也许就可以。龙耀天会带着他把自己不擅长的冒险都经历一遍,他可以负责照料那些对方想不到的常识。这么过也挺好的,这么如果能一直过下去,可太好了。

  

  在他神游的时候,龙耀天又亲上来。一开始会记得每一次亲吻的场景,但是一切逐渐都模糊起来。要不是Lisa的电话,在这个出租屋里,他们连日子都会忘记,有那么几天,香港、北京乃至窗外的深圳都跟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刘小波只在龙耀天睡着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能短暂清醒一会儿,想想明天有没有要做的事,但这些事又都被无限地推延。

  桌上的香港报纸已经是几天前的了,明天也许就不买了吧,还是买普通的日报就好了。明天就打电话告诉二大爷,不去香港了,

  

  还有帮女孩儿们逃走这件事,他俩想的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刘小波那天晚上琢磨这件事,琢磨出了一百个不可行的地方。但是试试也许也就试试了。大不了就是……谁说得准呢。也许他可以找人帮忙,也许他可以异地报警,也许他可以让他爸多打几个电话,找找人。困难有很多,办法也有很多。

  

  但他想得好像还是太简单了。

  

  他还没来得及找二大爷,二大爷先找他去喝茶。喝茶是为了有包间,这他知道,但是他也没料到在这包间里要说什么话。

  二大爷跟他一样慢吞吞:你可以说龙耀天他爸就是我老板。黑白两道通吃,但是儿子不愿意认他。孩子养到十四五岁,自己离家出走回东北投奔他妈去了。有钱人都这样,要闹分家。孩子有画画的天赋,十七岁破格录取上大学,虽然不愿意跟着爸做生意,起码有学上,有奖学金,他爸也知足了。这次他爸听他妈说孩子来深圳了,就一直找人盯着,怕出事什么的。大老板结仇多嘛。没想到儿子就直接到自己地盘上来了,不光不找他,还在这儿捣乱。那能行吗,多不合适。

  他爸跟我说他这个不听话的宝贝儿子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搞上了,竟然在红灯区旁边租房子住,还死活不回去,还弄丢了一个他产业里手底下的小姐。

  我找人来查呀,没想到查到你头上来了。我一听,这不是自家人闹笑话嘛,就准备亲自来找你。

  但是我没想到你们俩……我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好吧?盯着你俩那个小孩儿,到我这都不好意思开口。也怪他没太见过世面吧。

  

  小波的头皮像炸了似的,又好像有很多根针在刺。

  我不怪你啊,那小伙子确实漂亮。二大爷说到这儿还笑了,脸上褶子堆在一起,一副男人都懂的样子。

  看来那小孩儿还是没把看到的东西都说清楚。

  二大爷接着念叨:他们艺术系的学生老师是不大在乎这些事,可是他妈和他后爸是本本分分的工人……他是综合性大学有奖学金的学生,要是逛红灯区,私生活混乱被举报到学校去,你猜他家还能出得起供他读完书的生活费吗?别说别的,他亲爸肯出这个生活费吗?

  刘小波眼里已经泛了泪花。他二十多,奔着三十去了,这样太没出息。但是他没办法,那些水擦了又漫出来,盈盈地晃着,好像这个包间里带着烟酒味漫过来的空气要给他淹死。

  他哭了一会儿,委屈劲儿一点也没下去。他说二大爷,你知道我,我活这么大,没特别想要过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好像才刚活过似的,你这么说就是让我……

  二大爷盯着他喝完一口茶,带着悲悯同情的长辈的眼神看着他,说,我知道,小时候你管我要玩具,你爸说不能要,你一下子就把嘴闭上了。后来再也没提过……一般小孩都知道闹点脾气的,你也不会。谁想到你闷声不响,一闹就要闹个大的呀?你看着稳重,其实还是年轻。小龙他更年轻,你俩前途还都挺好。为了这搭上前途,多不值啊。做个好朋友,倒蛮好,日后互相照应。他爸的意思,让我先来谈谈,谈不清楚,他可能就要打你一顿。这毕竟不是在北京,对你做什么也不需要看你爸的意思……你可想清楚。

  刘小波紧皱着眉头听,听完又笑,红着鼻子笑。

  这么说我跟他当不了朋友啊,我俩就不是一路人。

  二大爷抽了口烟,斜眼看他。

  小波垂着头,没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抹了把脸。行,我听话。没事,我跟你回香港。

  好,那你回去跟小龙说……

  别了,不用跟他说。您那儿有多的洗漱的东西没有,我管您借点儿。行李我也不拿了,咱俩现在就去看船票,行不行?

  

  

  二十六的刘小波离开一个临时的落脚处,头也不回。之前不到个把月之间发生的事,全像做梦一样。这就是那种年头,点石成金,化油为水,朽木都会开花。抓住了机会,也许就豪掷了些别的什么。抓住了另一个机会,也许会被迫牺牲什么。大家都这样,他也不需要例外。

  

  

  

  

  

  

  

  

  

  

  

  

  

  8

  刘小波四十五岁这一年,过年的时候,从美国飞回来探亲。

  说是探亲,其实他是到长沙办事,赶上过年,赶上有个外甥的亲戚可走。本来他是好多年没把过年当回事了,小时候就这样,规矩都是大人说话他照办,他自己是没什么仪式感的。偏偏今年他是长辈了,得拿出点长辈样子来。

  

  这事后来就让他忘了,因为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黑大衣戴领结的男人。

  梳着背头,脸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打扮的倒像七八十的老克腊。派头太足了,难免让人多看两眼,而且这两眼越看越眼熟,于是就再多看了十眼八眼。对方也说他名字耳熟,于是一直到吃饭,刘小波都忍不住一直看着他。

  外甥媳妇介绍说这是自己二舅,从上海来的。刘小波说自己没怎么在上海呆过,虽然谈生意也去过,但是生意上的人他不忘的。他二舅把饭碗一放,跟要发表重要讲话似的。小波让他震得一愣,外甥和外甥媳妇眼神也乱飘。

  他二舅说:可能客户都记得,跟你合伙做生意的反倒忘了。

  说完有点挂脸,有点拧巴劲儿,眼尾耷拉下来。

  刘小波脑子里闪过一些东西,但因为对方这么咄咄逼人,反倒不敢开口去确认。

  我年岁也已经不小了,那男人还端着同一种腔调。相貌也不像以前了,您忘了也是应该的,少爷。

  什么少爷……刘小波脱口而出。这大哥,演戏呢……啊。

  

  他想起来了。

  

  挺怪的。这时已经过了二十年。刘小波漂过洋,越过海,爬过雪山,见过骆驼,跟人在直升机上喝过上好的红酒,也曾经在路边大排档里宴过宾客。但什么事儿也不像现在。他看着那家伙,梳着油头,穿着板板正正的黑外套,但这身衣服跟他给人的感觉没什么瓜葛。真正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是那副过分认真的神色,那种眼神注视着任何事物都已经够格成为一幅画了,现在盯着的是刘小波本人。

  

  命是不值得信的。虎子林因为喝多了耍流氓不小心跟人打架,死了。卫民当了教育局的领导。洗红嫁了人,当了大公司中层小领导,孩子都要出国了。不讨人厌可是全无用处的刘小波有钱了,用处一下子就变多了。

  

  耀天变成了老龙,变成了这家的二舅。刘小波几次开口想叫他,都觉得怪。叫老龙太生分,叫耀天太近。二十年前,龙耀天在他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名字,就是叫“你”。你怎么回事,你又拿钱买了什么根雕,又买了什么现代画,你又没钱吃饭啦?你别老盯着我看,你头发剪了也太帅了,你放开我,你别闹了,你耍什么流氓?

  

  事也变了,二大爷半年前要托他找关系住院,来的时候语气堪称阿谀奉承。他听得直难受,连连说您对我有恩,别这么客气。二大爷把家里人打发走,跟他在护城河堤上散步,说你说什么对你有恩,我对你有愧。你结婚没多长时间就离婚了,是不是还忘不了——

  刘小波笑了。他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还记着呐!原来我在您眼里是这样式儿的大情种啊。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就别提了。

  他当时肯定真是那么想的,不然也不至于忘了龙耀天的脸。龙耀天其实没怎么变样,但刘小波毕竟不是时时想着他,看见他之前早就忘了。这么多年,他没怎么变,挺多事都是得过且过,难得糊涂,反倒在商场上招人喜欢。

  

  龙耀天没变,当年就轴,现在也这么轴。所以刚见面还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见他没想起自己也不肯提醒一下,小孩似的,不能认输。


        刘小波也没怎么变,所以突然不敢说记得他。记得他是谁?画画的大学生,萍水相逢的蹭饭人,说要还他钱却没还上的债务人,犯罪的同伙,还是睡了好几个晚上的旧情人?这些东西他都没法单个儿的认下,在小辈面前和盘托出更没可能。


        午饭吃得如坐针毡,下午两个人坐在客厅,一样沉默无言。

  

  外甥媳妇在厨房忙活,突然有要本人签收的年货送到楼下了。大海在加班打电话,刘小波说厨房的东西,我可以给你看着。女孩儿愣了一下,好像是没想到传说中叱咤商海的小舅并没有说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脾气。

  锅里是藕片炒西蓝花,油放得不多,屋子里都是菜品本身的清香味。刘小波拿铲子翻了两下,听着哗啦的一声响,才意识到铁铲子不能用在不粘锅上。他实在是太多年没做饭了,这些事早就不大清楚。懊恼地哎呀一声过后,有人冲进厨房里来。

  这才真不是进厨房的人呢,刘小波看了看他一身的领结西装,忍不住又开始笑。

  烫着了? 

  没事,就是用错铲子了。

  龙耀天松了一口气,去拿厨房架子上的橡胶铲子,又铲了好几下。

  刘小波说,你那高定西装一会儿沾上油烟味了哈。

  高定西装的袖子格外优雅地上下翻飞。袖子说,厨房还是很神圣的场合,也配得上我这身西装。

  歪理真多。刘小波把手抄在自己的袖子里,本来还想继续这场装不认识的游戏,现在反而觉得也未免太幼稚。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你现在挺会做菜的啊?

  炒菜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就是头好像颤了一颤。

  我现在也非常热爱烹饪这门艺术。热爱。

  

  直到吃完那顿饭,他俩也一直默契地不在小两口跟前提他们认识时候的事。那里有太多不能说的东西,解释不清的场景,要说出来好像是揭开两块粘连得太紧的塑料布,总怕把什么撕碎了。

  

        敲钟过了十二点,生活健康的外甥媳妇拉着外甥回去睡觉。客厅里重新被沉默笼罩。刘小波还是先开口,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也这样。龙耀天负责造成一些僵局,他负责打破。

  你爸怎么样了?

  我给他送终了。还给他摔碗了。

  

  二十年没见的人,叙旧的话是轻易聊不完的。一开始他俩在客厅里聊,后来凌晨两点的时候,大海从卧室出来了,说你们还没睡呢?

  

        龙耀天说那我俩出去聊,找个店面。

  过年呢,楼下可没有店开着呀。刘小波这么说着,依然披上了自己的大衣。湿冷的夜晚,两个人坐在小区门口谈到晨光熹微。

  说龙耀天在上海办展,一幅画卖到三十四万。他拿卖画的钱开了画廊,也做点投资。卖出去的几乎都是他不喜欢的画,他觉得只有那些不喜欢的才送养,喜欢的就要自己养着。

  说现在楼道里的小姐越来越少了,连宾馆里都不放小卡片了,大家都在微信上。龙耀天说阿姐还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她现在回老家结婚了,丈夫应该不知道她过去干什么的。

  说现在的身份证可画不了了吧?有塑封机也没办法啦。当初查Lisa身份证的时候,刘小波就想,那个塑封其实很容易看出来是假的,不晓得当初胆子为什么那么大,敢做这种事。

  说到自己离婚的事,说现在结婚离婚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婚姻这两个字跟以前也越来越不一样了。好多地方真是随便两个人想结就结了。就咱俩这样的现在跑到国外去,可能也说结就结婚。

  那还是需要证件的。龙耀天眨了眨眼。我在上海有生意。不过可以卖。我可以去大都会那边找工作,我经验很足,外文也好,也认识那边的人。

  刘小波说:怎么你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呢。好像咱们真要结婚似的。

  龙耀天低声说:我肯定想过啊。

  ……咱俩快二十年没见过了,刘小波吸吸鼻子。天很冷,龙耀天特地坐得离他很近。他想往旁边躲躲,又不太舍得躲。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咱俩当初也就认识不到仨礼拜。你想什么呢,啊?

  ……我觉得这是注定的。

  刘小波笑了。哪有那么多注定的事儿啊,不愧是你,真是太浪漫主义了。

  

  龙耀天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初七吧。不能一直在他们这儿赖着啊,人家新婚没两年,应该还挺喜欢二人世界的。

  那我是不知道的,我没跟人相处过好几年。

  ……那新婚,也不是一直能腻歪。就是,头几年应该都感觉能过下去。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了。

  都这样吗?

  可能只有我这样吧。我也没有资格说呀,我结婚一年半就离婚了。

  那我也初五走吧。他家的床太软了,我睡不着。我本来想初三就走,但是……可以我送送你。我上回都没送上你。

  那是……刘小波愧疚之情油然生起。想解释一下,发现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是我错了,刘小波爽快地道歉。我没想那么多,我那时候就不想见你。见你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龙耀天吞咽了一下,看着刘小波说:我想亲你。

  刘小波正在灌矿泉水,一口呛住:说话办事也要看点场合吧!

  龙耀天突然心情很好似的笑起来。

  你笑啥啊。

  以前也总说让我看点场合。谨遵少爷教诲,我现在说话音量已经降低了百分之三十。而且现在凌晨四点,大过年的,路上真没有人。

  还能调音量,你是蓝牙音箱吧。

  我是认真的,小波。

  我也没说你不是啊。刘小波低头盯着自己的大衣下摆。你别这么喊我,这属于作弊。

  那就少爷来定夺吧。

  他俩总这样,没头没尾也知道这句话接的是哪句话。快二十年了,还是这样。说有可能真是转世投胎前把一个人劈成两半了吧,他俩又很不一样。

  刘小波把手揣进口袋,转过来,说如果说我那时候多一张票的话……

  我也要回学校交作业。然后我,毕业了会去找你。打工都行,你但凡给我留一句话,我就找你去了。你好像不知道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刘小波又笑,他在龙耀天跟前总想笑。他说,这种话换任何一个人说我都觉得幼稚,但是你说我就信了。你总是认真的。

  龙耀天问:那现在要是多一张票呢?去上海的?

  刘小波说,我约了人在长岛谈点事呢。

  龙耀天的脸又挂下去了。

  刘小波说:打点一下搬上海也不是不行。我是老板,这些事听我的。但是员工得安顿,得处理。你得给我个……一年,两年,说不准。到时候咱俩也能弄明白……到底这样……能不能行吧?

  

  趁龙耀天回话之前,刘小波迅速补充:我熬夜熬大了,现在说话不作准啊。初五你再问我一遍。过一个月,过三个月,你还得再问我一遍。

  龙耀天点点头:我会问的。只要你别突然断联,我可以再问二十年。

  

  太阳慢慢地从高楼背面显现出来。刘小波看着太阳,说真好看。咱俩抱一下吧。

  依然没头没尾。他的意思可能是一个友好的拥抱,但是龙耀天可能有别的想法。反应过来的时候,隔着一层棉大衣,他仍然觉得被抱得肋骨痛。

  

  刘小波侧着脸,一动也不敢动。分开以后,龙耀天盯着他的嘴唇又闭上眼睛亲下来。刘小波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吻里尝出一种绝望来。好像之前被他封住的所有关于重逢的感觉,全都被强行撕开了。

  

  分开的时候,他已经有点说不出话,拼尽全力才在落泪以前挤出一句:你都长鱼尾纹了。

  龙耀天喘了口气:我快四十岁了。

  不像白巧克力了。

  什么?

  像吹皱那种奶皮儿,你知道吗,就那种……

  刘小波要开始比划的时候,手又被人抓住。这次亲的时候他想,自己的表情肯定是很难看。但是也没什么不好的。先这样吧,他好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后撤一步去浪费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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